有意荣枯草,几腐几更生

  我当然知道,向着往昔跋涉的笔,永远趟不过时间的河流。但我仍要记下我的十年,为了让那些岁月永志不忘。

  十年里,我痛失了年轻的理想,又找到了未来的方向。脚下生春草,高处是曙光,我看见教学路上山水长,明白了此心安处是吾乡。

  十七岁:照天肝胆是辛词

  一切都是可爱的,这是十七岁的我对中文系的第一感受。我记不清自己在何时选择了这一专业,仿佛是很久以前,又像是历时未远,总之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很自然——就像是,父亲在练书法,我在旁玩着碑帖的接龙。一人一句,直到我答不上来。很自然——就像是,高中下了晚自习走回宿舍,看见路灯照出一首水泥的长诗,以雨来句读。

  本科第一年,我顺利获得国家奖学金,并几乎在所有专业类比赛中都取得了第一名。然而每当我多学到一点知识,我对自己的无知就多一分确认。于是第二年,我申请了赴华东师大的交流名额——华师的中文系并非师范类,我想看看更纯粹的中文系是何模样。

  在华师的日子非常幸福。系馆坐落在偏僻的闵行区,可我爱的恰是闵行之荒凉之空旷。求学之地,何必要灯火的明姿,何必要人烟的阜盛。每一天,我安静地穿梭在人群里,做好一个谦卑的过客。那些陌生而优异的学生,激励我愈发沉浸到学业中去了。交流生活是孤独的,我逐渐习惯甚至贪恋起这孤独的况味——这孤独弃绝了功利,追索着深微。

  那一年,我暂时“脱离”了师范生的身份,看到了学中文更深层次的意义。

  譬如说,教训诂学的白于蓝教授不苟言笑,却胸怀高远。课业是出了名的艰深,以致全系只有八人选课。白老师讲课,不论学生的年级,自己做什么研究,便讲什么内容,校记银雀山汉简,考证钟山三器铭文,辨正裘锡圭老先生的错

  处……听课的前几周,我焦虑得几乎夜不能寐,但渐通门道看到成绩后的欣喜也远非其他课程可比。中文系的教授,不把学生看作“未来的中学语文教师”,而相信他们有更高的悟性与耐性——这份尊重与信任,定当为我永远感激和怀念。

  譬如说,台湾省来的黄人二教授最敬他的老师——台大的周凤五先生。有一天讲《怀沙》,他即文感事,突然谈起了抱病的恩师:先生精研古籍,痴爱书画,自己萧萧肃肃的板书,便是受其濡染的结果;先生思凝两岸,忧聚天下,微醺时引吭高歌的就是《义勇军进行曲》。周先生去世那天,黄教授难过得停了课。次日读到他拟的诔文,题为“愁极本凭书遣兴,画成吟咏转凄凉”。我读到这字字泣血的文章,也几欲下泪。

  又譬如说,有一节古代文学课讲温庭筠,诗云“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老师叹气象不凡,问谁可就此上联另作对句。我不知何处来的气魄,竟拟出一句:“照天肝胆是辛词!”那时我二十岁不到,与生活肝胆相照,以为人生道路有无数的方向。我渴求一位渊博的导师,以交流平日无处诉说的思想,而他将指正我,引领我,充实我。

  突然间,我不禁问自己,既然懂得的太少、太少,为何不倾尽一生去钻研?为何要勉强自己克服内敛的天性,去设计那师范的“表演”?

  天地庄严美丽,系馆深沉静穆。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二十一岁:塞上长城空自许

  从华师回到本校,我明显感到自己的专业敏感度更高了。一方面,我按规定完成师范技能的训练;另一方面,我又得知古代文学老师早已向学院荐我保研。

  不巧那一年的校招岗位很少,我想去的高中均无编制空缺。当时学历贬值远不如现在厉害,我校往届优秀的本科毕业生,几乎都去了省重点高中,而我能选择的只是一所艺术类普高。一边是心仪高校的保研名额,一边是并不理想的工作单位,我的倾向显而易见。

  在一个小风柔和的夜晚,本科班主任邀我来家小坐。她的爱人,毕业于国内最高等的学府,也曾是我的课程教授。教员住宅区安静清宁,太多的书使不大的房间更显狭小。被书遮盖的墙壁、不堪重负的案几和地板、新书油墨的气味和旧书发潮的气味……在纸页的中心我感到一阵满足而幸福的昏眩——啊,这是一方多么饱满的天地!

  老师谈起他曲折的求学生涯,其执着与勇气使我内心波澜万千。那真诚和蔼的话语,至今陪伴着我在浮躁的世界里行走,而不遗失自己的初心。

  “你不要这样拘谨……我看了你的作业,实在精彩。年纪这么轻,难得有这样沉静的心思。想得深入,文章又好,正适合做学问。我真是喜欢你,很希望你去我的母校读研读博!你大约也喜欢这样吧?”

  “我谈我的经历,是为了告诉你,人应该考虑三个问题: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愿意做什么?”

  我从不敢相信,自己有能力走上纯学术的道路,现在老师却给我勉励!对面传来的温和善诱的言语,仿佛涉过一片辽远的荒原才飘入我的耳中;却又如万丈高空甩下的雨,把一种未知的力量重重砸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治学的苦和难,知道学界不会在乎多一个我或少一个我。但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我当然愿意把微小的浅薄的自己,献给博大渊深的中文!

  默想着,茶杯已经落在眼前。我热切地抬起头来,同时感到一阵羞赧——事情并不会如老师讲的那样容易吧?

  果然,当我认真地向家人陈述自己的理想,换来的几乎是母亲的惊叫——多年来她最怕我有这样的想法。我那善良而保守的母亲,深知我完美主义的性格,既担心艰苦的学术生涯会损害我的健康,更强烈反对她的独生女儿放弃触手可及的稳定工作,去当一个前途未卜的“女博士”。她悲观地认定我在那条路上会“孤独终生”!

  此后的每一次沟通,都是同样的激烈和悲慨。天哪,为何不让平庸的我更平庸些?在师大的湖边我了无目的地走过一程又一程,只觉得胸中万般委屈无从消抹,焦灼烧透了心脏。我气自己生在小城,更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最终,或许是出于从小乖巧顺从的习惯,或许是出于一种身心俱疲的厌烦,或许是我本就不具备坚定的学术品格——我到底是妥协了。

  第二天,我放弃了保研推免的名额。二十一岁,我成为艺术高中的语文教师。

  仰头看见万古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二十四岁:有意荣枯草

  艺校的同事亲切友善,我对此怀着真挚的感激。但由于学情特殊,学校对文化课的扶持力度有限,我想听一节好课都很不容易。此时天真的我才意识到,不同学校之间资源的悬殊远超想象。入职后的前两年,我参加市里的教育教学比赛,还会拿到几个一等奖,一节录像课也获评了省级优课。但随着所获的奖次渐低,我明白自己长期进行着较低层次的教学,正逐步落后于时代。偶尔去培训,看见优秀的青年教师,我除了钦羡一无所有——既无高学历带来的深厚学养,亦无好平台给予的成长机会,甚至没有坦荡大方适合上课的性格。无人指引,无处交流,读书时的成就感被工作后的落差感席卷,孤独和自卑成了常态。

  白天,我忠实地履行着教师的职责,用语言和笑容来忘却不甘。夜深人静之时,在我合拢的眼帘后面,却铺展着大学时期广袤的记忆,那里横亘着我真正的喜悦与无解的遗憾。不知有多少次,我对当年的妥协追悔莫及;又不知有多少次,我告诫自己决不可怨天尤人。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应当把它走好。

  幸运的是,我的学生们单纯、善良、可爱。对我青涩稚拙的课堂,他们从不吝啬自己宽容的赞美。尽管在教学上天赋平平,但我保持着读书时代的习惯,绝不敷衍拖延。每一个寒暑假,我都会提前备好下学期至少一个月的课,以便在真正讲课前从容修改。入职6年,我从未用过网上下载的现成课件。每一节课,无论优劣,都是我用心思考的结果。

  更为幸运的是,入职第三年,我看到了市名师工作室招收学员的文件。想起新教师培训时曾听过陈智峰老师的著名课例《永遇乐》,便试着报名了。没想到陈老师真的收我入门,让我找到了学习的“组织”。

  在陈智峰名师工作室的那两年,正是新课程初实践的两年。虽然毕业后就常闻课改,但我对前沿的理念十分陌生,加上身处离新教材最远的年段,更唯恐被抛在起跑线上。进入工作室后,听课的机会骤然增多,果然耳闻不如眼见,几次培训终于让我对新课程有了一些概念。同门老师的课堂,或有深入的文本解读,或有巧妙的任务设计,或有丰富的素材支架,或有稳健的教学仪态……凡此种种,无不令见识微浅的我深感振奋。陈老师还会亲自下场授课,文质彬彬,从容温厚,大有君子之风。这些不同样态的课堂展示,不断提示我反思自己教学上的问题,启发我寻找合宜的应对策略。许多存在已久的困惑,也在老师们精彩的教学与精准的评课中自然得解。

  一直以来,我喜欢做学生,是工作室的活动,让我从教师的角度反躬自问,从而看见了教学的多种可能。至少那两年里,我感觉自己在追赶时代的步伐。同时,我逐渐接纳当初的选择,努力与自己达成和解——懊悔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毫无意义,不如努力为这个“错误”创造价值。在其位谋其政,不仅是做老师的责任,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陈智峰老师对教师写作的热情与坚持,尤其令人感佩。进工作室之前,我对教师写作的理解,只是“写教学论文”,奈何缺乏有价值的教学实践,写起论文总是处处为难。任班主任以来,也应学校要求写了一些教育随笔,但心中始终认为,随笔之类不过“雕虫小技”,论文才是教师写作的唯一正道,写不出好论文,实是教学与写作的双重失败。如此,我写得少,且写得不满意,连带着对其他形式的写作也渐生畏惧。读书时代那个笔随意到的自己,早已失落在时间的河流里了。

  直到陈老师赠给学员每人一本王尚文老师的《口述》,明确要求写出阅读心得,我才勉强整理了一篇,万万没想到陈老师是会拿去投稿的。这篇题为《以人文为旨归,为平凡而努力》的小文刊出后,我在惊讶之余更是羞愧不已,深悔写得太随意了。但也就在那时,我恍惚意识到,教师写作并不限于论文,期刊投稿原来也面向平凡者,而不够“严肃”的写作,可能也未必那么糟糕。

  更令我感动的是,我本来全无投稿意识,陈老师却时时留意。有一次,我在个人公众号上发了一篇记录自己戏剧选修课的随笔,他读到后,竟默不作声地替我投给了《温州教育》;我参加优质课比赛,结果并不如意,他却说设计很有价值,鼓励我写成文本解读;我为比赛写的论文,浅薄得羞于自读,他看到后竟也主动帮我投稿……身为名师,忙碌辛苦想必十倍于人,陈老师还愿意在百忙之中扶持后学,其情实在可贵。而且陈老师弟子众多,优秀者更是不胜枚举,但对我这样入门既晚、天赋亦平的弟子,他也不问出身,依然耐心指导。我唯有励学不怠,方不负那两载受教。

  工作室结业时,我在总结中写道:“无论快慢,笔耕不辍;无论优劣,敢于悦纳。努力做一个学术写作的实践者,也努力做一个教育写作的享受者。”其实,也是为了不让此语付诸空谈,我动笔来写这篇征稿。

  二十四岁,我觉得生活像地,自己像草。枯草覆盖了一切,也吸收了一切,直到生命的荒原上,又长出了萋萋芳草。

  二十七岁:几腐几更生

  “又长出了萋萋芳草。”如果多年以后,我回顾自己的教学之路,在每一曲折处都能说出这句话,我将会多么的骄傲与幸福。

  如今,我终于走过了自己的职初阶段。在学校的职称评审中,我以基础分第一、笔试第一、说课第一的成绩,顺利晋升中级职称;也在《温州教育》《福建教育》《班主任之友》等期刊上发表了文章。这些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我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在新教材的教学中,每当遇到与过去相同的老课文,找出当年用心准备的课件却觉得无处可用时,我都会欣慰地明白,自己在时间的流逝中毕竟有了进步。我从来无意设想未来的成就,只求每一天都问心无愧。倘若面对艰苦的学术生涯,一位年轻女性曾相信自己能够甘之如饴;那么面对漫长的教学生涯,她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终会勇敢地站稳讲台?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年轻时所执着的理想,或者等到多年以后,凭着成年人百感交集的心灵去笑谈;或者就永远放下。

  女学生的岁月早已离我远去了,我想知道的很多事,都不会再有人回答。我必须独自担起分析和解答的责任,更要为我的学生们提供温柔的慰藉与坚毅的力量。为此,我永远感念每一位指引过我的老师,他们也许还记得我,也许已将我遗忘。可是他们的薪火越过漫长的冬季,至今还温暖在我的身上。

  从此,我的教学之路,连绵着古诗里的野草。它们几腐几更生,不是在烈火中炽热地燃烧,就是在春风中沉默地成长。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艺术学校)

责任编辑: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