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中的春节

  临近鼠年春节,武汉的天空断断续续飘着细雨,空气显得异常湿冷。户外寒气袭人,出门总要罩上羽绒服的帽子。铅灰色的天空下,浓重的雾气笼罩着鳞次栉比的高楼。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为一年一度的春节忙碌着;小区门口、商店门前依旧张灯结彩,迎接鼠年春节的到来。一切都与往年春节前的情景大抵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路上行人和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个个脸上都紧捂着口罩。毕竟,2019年年底就有一些关于武汉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新闻报道,但凡经历过2003年“非典”的人,都心有余悸。

  1月20日,天放晴了,但新冠肺炎疫情陡然恶化。中午,我戴着双层口罩坐地铁到汉阳去上年前最后一次寒假课,一路上心里特别紧张。地铁里的人还很多,发现一些人竟然没戴口罩。下午4 ∶ 50上完课,向学生们交代清楚年初八上课的具体时间后,疾行至地铁站,乘坐地铁返回江岸。出惠济二路地铁站后,我径直去育才路的粮油市场买了一袋米,以备春节期间食用。

  21日一早,又下起了小雨,天色阴沉得可怕。打开微信,收到一条家长发来的信息,说今日疫情再次升级,防疫预警已升为最高级别的甲级,武汉到处都买不到口罩了。疫情比我们了解的和想象的要严峻得多,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现在谁都不清楚。他还说高铁即将停运,他已退掉了全家返回重庆老家过年的高铁票,最后嘱我们全家今天起不要出门,万不得已要出门的话一定记得戴口罩。打开手机app,肺炎疫情报道雪片般铺天盖地。顿时意识到,鼠年春节必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春节。

  前段时间,我寒假上课最忙,再加上小女儿生病,岳母从咸宁老家赶到武汉帮我妻子料理家务带孩子,又利用我晚上的课余间隙,帮我做了一些老家风味的油炸萝卜圆子和肉圆子。妻子也在带孩子的同时,抽出时间跑到楼下小巷里买回多种新鲜菜蔬,算是有了比较充足的春节食物储备。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但妻子还是忧心忡忡,硬是催促我马上去粮油市场再买一袋米和一袋面条回来。一是担心春节期间家里食物不够;二是担心店铺关门,去晚就买不到了。

  于是匆忙戴上口罩下楼。巷子里平时扎堆的菜摊,此时只剩下三家了,一家在卖鱼,两家在卖菜,摊主都戴着口罩忙得不亦乐乎,摊前挤满了仅露双眼的顾客。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江大路上的车堵成了一条长龙,从没见过家边这条马路有如此堵车的景象。自力超市门前还有几个木工、水电工、搬运工在揽工,超市里却没有了往年的繁忙,不远处的药店倒是人进人出。来到粮油市场,顾客寥寥,绝大多数铺面业已店门紧锁,幸好有两三家尚在营业,遂赶紧买了米和面条即回。

  刚到家,又收到另一位家长发来的微信,言语惶然,说她一周前乘坐一个同事的车,而那个同事现已感染了肺炎。她自己怕得要命,正在家自行隔离,嘱我不要出门,万不可大意。

  下午发微信问候家住硚口区的舅舅一家,随后舅舅就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全家有没有回咸宁,听我说没回,他颇感诧异,然后又担心起来,特嘱我要照顾好两个小孩。我又何尝不担心他们呢?舅舅和舅妈年已六旬,均属易感人群,身体都不好,舅舅高血压,舅妈心梗脑梗,家中只有表妹一人照顾他们。想想心里就不是滋味,但当下我也只能干着急。

  接下来就只能稳稳地宅在家里,正好把平时无暇陪女儿的时间补回来。我把手机丢到一边,专心给她们读书、讲故事,陪她们看动画片、玩游戏,暂时忘却外面正在横行肆虐的病毒,投身到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中。这些平时妻子日复一日做的事情,现在闭门在家,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主动从她手上承接了过来。

  22日也是阴雨天。妻子从微信群里获知消息,离我们家不远的汉口医院已被划为新冠肺炎病人定点收治医院,明日下午五点,将有一批新冠病人从协和医院转到该院。告诉我这个消息后,妻子眉眼间满是忧虑和恐慌,感觉周围空气中都飘散着病毒,毕竟家里有小孩。我只好一个劲儿地给她科普,藉以宽慰她。但疫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的心里确实没底。听妻子说,近日已有封城的传闻,我并不太相信,但感觉情势已大为不妙。我故作镇定地陪孩子们看动画片,妻子清理一会儿衣物就跑去看看手机,关注各个微信群里的消息,那些呈直线式上升的确诊病例让她忧心如焚,魂不守舍。她不时跟老家的妈妈和两个外甥电话联系,气氛紧张压抑,我跑到阳台上去透透气。阴沉的天空飘洒下霏霏细雨,马路两边香樟冬青桂花等耐寒树木的树叶被洗濯得油绿发亮。小区里的山茶花开得红艳似火,一小朵一小朵幽香浮动的腊梅花静穆地站在干秃秃的枝头,对面墙上爬山虎细小的枯藤在风雨中悠悠地摆荡……小区一片岑寂,一辆辆小汽车火柴盒般静静地整齐摆放在停车位上,半晌不见一个人走动,鼻尖不禁一阵发酸。往年这个时候,人们从小区大门进进出出买年货,家家窗户飘出欢乐的音符,洋溢着新春佳节的浓郁喜庆气氛。现在放眼望去,大多数人家的房窗、阳台窗都紧紧关闭着。能离开武汉的都离开了,不能离开武汉的都各自关在家里。

  23日阴天,凌晨两点,手机收到今日上午十点“封城”的消息,全市所有公共交通停运,火车站、高铁站、机场全部关闭。这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我们的心里炸开了——武汉沦为“孤岛”了!妻子流泪了,我也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这悲壮的一天,将被永久载入武汉城市发展史,我们每一个身陷“孤岛”的人都见证了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朋友圈瞬时被那张武汉“封城不封心”的图片刷屏,冰冷的手机屏幕后面,无数双眼睛饱含热泪,无数颗心在为武汉祝福,给武汉加油。而此时,望向窗外,武汉的天空阴沉可怖,压得人透气不匀,呼吸不畅。

  中午,舅妈打来电话,叮嘱我要照看好两个小孩,问我春节食物准备得怎么样,不停鼓励我要有信心度过这次难关,还转告她朋友那做医生的女儿在医院里看到和了解到的一些真实情况。一向坚强有主见的她,此刻语气里竟流露出些许不安和无奈。

  24日下着毛毛雨。依旧俗,中午吃年饭,我下厨简单做了几个菜。和妻子互道几句新年祝语后,就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味同嚼蜡。孩子们倒是吃得特别开心,她们尚不知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爸爸可以整天在家陪她们就是最开心的事。玩累了,她们才突然抱住我的脖子问我今天要不要去上课,我说明天就过年了,爸爸这几天都在家陪你们。她们听了乐得手舞足蹈。

  晚上得知武汉已锁江的消息,无心看春晚,捧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拿起手机转发了几条朋友圈,不敢再看其他网络讯息。在微信群里抢了几个拜年红包后,方才感受到一丝过年的气氛。武汉春节禁鞭已十多年,早已习惯了除夕夜的平静,而今年除夕夜四周的沉寂却让人难以承受。望着窗外,雨犹兀自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看到新冠病毒的幽灵在夜空中游荡。妻子和孩子们十一点之前就睡了,我一直枯坐到凌晨一点才上床,躺在床上也久久难以成眠。今夜,这座被源自新冠病毒的恐惧所笼罩的城市里,有千千万万的失眠人,他们不知道这场疫情到底有多严重,不知道明天自己会不会成为病人。第一次觉得死神离自己这么近,却无能为力。

  年初一,阴雨。武汉街头一如既往地听不到一声爆竹声,这样的春节虽已持续了十余年,但今年远不止于此。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是空荡荡的,在这细雨绵绵的新春第一天,空得让人哽咽,让人欲泪。看到长江日报记者詹松发的朋友圈,他说自己除夕还在送护士妻子去上班。今日直播武汉空空的街头时,他数度哽咽,不忍卒听:“我的武汉快点好起来!……”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窗外的城市,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和喧腾,柏油路面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静穆如仪。曾经总是和朋友埋怨这座城市的喧嚣,也曾一度讨厌她的市井气息和码头文化。而此刻,我却分外想念这座城市的生机勃勃。

  年初二,一一打电话给各位姑父和舅舅拜年。都感慨这真是个特殊的春节,平生未遇。舅妈说她们所在的硚口区是疫情重灾区,她们小区里已有几个人被送去医院救治了;政府已派飞机在武汉上空撒消毒粉了,调配的物资过两天才会到;她说她家的菜只能维持三天了,刚刚全副武装去楼下买了点青菜和鸡蛋。

  年初三晚八点,武汉的夜空响彻着“武汉挺住!武汉加油!”的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呐喊,回荡着《歌唱祖国》和《我和我的祖国》的歌声,我再次喉咙哽咽,双眼模糊……

  身在“围城”,静度春节,和家人在一起,和亲朋好友在一起,和全城人在一起,心不孤单。今夜,武汉三镇的万家灯火格外温暖。

责任编辑: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