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碎片

  又是夕阳西斜的下午,温柔的余辉透过大榕树苍翠的树叶流连在我临窗的书桌上。

  我正沉浸在米奇《相约星期二》的深情文字中,莫里教授在辞世前的最后14周,在弥漫着药水味的病榻上,在相约的每一个星期二,为爱徒米奇讲授人生哲学课。从文字中,我读到了死亡的悲痛与哀悯,更读出了超越死亡的深沉哲思与大美情怀。听着莫里教授的娓娓讲授,我想起了马小平老师,想起了马老师的人文素养课,想起了谕明楼二楼最西边的老科组办公室,想起了马老师与松山湖老师相约的每一个令人期待的温暖的星期五……

  无论是春和景明,还是淫雨霏霏,谕明楼二楼最西边的办公室在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永远暖意融融。

  马老师风尘仆仆地从深圳中学赶来,背着鼓鼓的背包,里面总是装着他准备推荐给我们的图书,或是准备赠送给我们的光碟。我们则顺势滑动办公座椅,围坐在他的周围,不像正式的集体备课,更不像科组会议,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促膝畅谈。他喜欢用缓慢悠长的声音娓娓地“絮叨”他近期读到的某一本书,谈他执教的某一节课,开设的某个讲座,或评论某个教育热点,谈现行教育的短视与功利……谈到忧虑的地方,他有时候会停下来,将目光投向某个虚无的角落。在心灵之间无声的交汇中,我能感受到某种教育的良知正在被慢慢地唤醒……马老师用他亲手录制的光碟、用他推荐的书目、用他的语言、用他的文字、用他的思想,无私地惠泽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记得有一次,马老师回忆起不久前给学生做的阅读讲座,主题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当谈到冉阿让父爱般的善举时,一时语塞忘了芳汀女儿的名字,我脱口说出“珂赛特”。话音刚落,我又为自己冒昧地打断他而感到不知所措,他却很感激地看看我,从那温暖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赞许。一整个下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收获惊喜的孩子一样心花怒放,甚至好长一段时间,我阅读名著的热情一路疯长。

  还记得那次市优质课竞赛,在一次次的打磨中,我深感自己对文本的深度解读力不从心,马老师帮我从芜杂的现象中抓出主线,让我豁然开朗。他引导我从《故乡的榕树》中看中国的农耕文化,看马背上的游牧文化,看西方的海洋文化。引导我寻找文本的母题,寻找文本的“个”与母题的“类”,让我第一次领略到了文本原来可以这样细地去剖析,这样深地去挖掘,这样厚地去解读,这样广地去征引。

  也有很多时候,马老师只是组织者和倾听者,组织我们开展读书沙龙,倾听我们分享读书心得,分享教学案例。

  最触动我心弦的是那个春寒料峭的下午,窗外的榕树枝条在疾风中激情地狂舞,办公室里老师们则谈笑风生,兴致高昂。那次课例分享活动,老师们争相分享自己的成功课例,一位华东师大毕业的老师分享了《红楼梦》,一位北师大毕业的老师分享了《等待戈多》,一位特级教师分享了鲁迅的作品……大多是在分享鸿篇巨著,或是巅峰之作,或是践行前沿教育思想的课例。

  从内地初到东莞的我因为平时阅读的高深理论书籍少,对大部头的作品更是敬而生畏,于是战战兢兢地谈到了自己大学毕业前曾到一所小学实习的一个案例。我所教的汇报课是《灰姑娘》,在课堂上,我遵循教参的解读,引导学生从各个角度揭露后妈的自私与丑恶,一节课几乎上成了对后妈的批斗会。下课后,我的指导老师问了一个令我猝不及防的问题:“如果你是灰姑娘的后妈,你会愿意灰姑娘参加王子的舞会吗?”指导老师接着对我说:“后妈不一定就是坏人,她只是不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别人的孩子。我们在分析文本时应教育学生接近生活的本真,接近人性的本真。你还可以引导孩子们思考是谁帮助灰姑娘最终参加了舞会,让孩子们认识到灰姑娘能成功地参加舞会离不开榛树枝、小鸽子的帮助,更离不开灰姑娘自己的努力!”指导老师的话颠覆了我童年时的价值观,让我震撼,也让我感觉温暖,让我从此认识到:同样的一篇课文,老师转换一个角度对学生的生命影响就会完全不同。是教育学生站在道德高地上挥舞大棒、对他人进行无情地棒杀,还是引导学生学会换位思考、将人物还原到生活中进行符合人性的分析?是教育学生一味地抱怨指责,还是引导学生即使身处逆境依然心怀感恩、依然不屈地努力?这与一个老师的教育意识、教育理念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次分享活动结束时,马小平老师在点评中毫不吝惜对我的赞词:“这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比任何高高在上的理论都有价值。为什么这样的教学引导让你温暖,因为它没有对普通生命的尖锐苛责,没有阶级斗争式的揭露与批判,这就是一种教育的人文关怀!”

  马老师甚至一改平日深沉温和的语气,激动地说:“教育首先是‘人’的教育!在解读文本的时候,就是应该尽量引导学生以人性的真实为基础,以生活的真实为起点。唯有如此,学生从文本中学到的才不仅仅是语文知识,而是关爱生活、关爱生命、关爱他人的能力,是感悟于生活又能指导生活的立身处世的能力。这样的引导才是充满人文关怀的,才是可以让学生终身受益的,从某种角度看甚至是为孩子们未来奠基的。作为教师就应该努力将课堂、将文本引向生活!引向生命!引向未来!”

  说完后他沉默了好久,也许是在沉思,也许是累了……整个办公室也陷入了长时间的静寂,唯有窗外刚抽芽的榕树枝条借着强劲的风势忘情地雀跃着,不时地敲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我想我的教育自信一定是在那一瞬间被唤醒的,那一刻他让我懂得了:教育固然与学识、学历、经验有关,但更与教育的情怀有关,与对生命的悲悯有关,与对人性的体察有关,与对灵魂的烛照有关,这些恰恰是形塑理想人格的基础。我同时还懂得了:一个遥远的教育理想是可以如此亲密地贴近教学细节的!一个普通老师每一个当下的可为空间,不正在这里吗?

  在一个一个伴着脉脉斜晖的周五下午,我们这批松山湖的语文人正是在这种平等的注视、倾听与交流中一步步地走近一个唯美的教育王国。但当我们陶醉地沐浴在他思想的光辉中时,我们常常忘了马老师的疲惫,忘了他还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马老师病倒了,不能再来松山湖了,学校的各科组也调整了新的办公室,谕明楼二楼那间常被夕阳眷顾的语文家园也在尘封中独自寂寞着。

  2012年年初,我们几个老师一起到深圳中学教师宿舍楼去看望马老师。他躺在床上,微笑地看着我们,不管我们问候什么,他都微笑着点头回应。他的夫人哽咽着说:“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我借口到洗手间,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对于一个一刻都不肯停止思想、时刻都在思潮喷涌的人,无法表达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但他却始终微笑着……他的夫人告诉我们:在充满呻吟声的医院重症室里,他从来没有悲叹过一声,他把电脑搬到病床上,争分夺秒地选编人文读本。他没有时间呻吟哀怨,他正在专注地与时间赛跑……

  马老师永远如一位虔诚的宗教徒般不知疲倦地布道,是的,他就是一位宗教徒,他信仰的宗教就是将老师和学生还原为“人”的教育。在一批批的师生被应试碾压得体无完肤、被中考高考异化固化为分数机器的当下,他倔强地守护在麦田边。如今他已经离开我们六年多了,但他倔强地守护在麦田边的教育姿态永远烙印在我们心里。

  又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温柔的余辉流连在我临窗的书桌上,似乎是想在落山之前再努力多散布一些光和热。我动情地轻抚着静躺在案头上的马老师的著作《追寻的意义》,在温暖的斜阳中,在温暖的记忆碎片里,我总感觉他似乎还在我们身边微笑着,平和地引领着我们在中学语文之路上执著行走……

  (作者单位:广东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

 

责任编辑: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