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字为媒,重识时光里的“我”

  近日读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书中写道:“真正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真正好的教学来自教师的自身认同与完整……我与学生建立联系进而引导学生与学科建立联系的能力,比起依赖于我采用的方法,更依赖我了解和相信我自己,并愿意使其在教学中运用,并敏于接受其影响的程度。”

  我在这段话旁边写下一句自我叩问的话:我了解并“认同”我吗?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尝试着回溯我的十年从教历程,也许可以从中理出一条关于“我”的线索。

  从一只“白天兽”说起

  你或许没听说过“白天兽”,更没见过它。它住在“离你最近的那朵圆滚滚胖嘟嘟的云”里面,常常背一个大口袋,拿一把大勺子,到处寻找人们做的“白日梦”。是的,它喜欢白日梦,如果你有幸来到它家作客,会发现,在它的云朵屋子里,储存着很多很多形态不一、味道各异的白日梦。

  这只“白天兽”是我2021年年初创作的一个童话形象。它之所以能从高高的云端飘落到我的笔端,源于一堂语文课。那是一年级下册的课文,文中有一个新生字“的”。如何让孩子们更好地掌握这个生字呢?我看着它,思量了很久。看着看着,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怪兽的模样——这只怪兽右手持一把大勺子(“勺”),一勺一勺舀着左边的白日梦(“白”)。白日梦被越吃越少,而勺子越装越满,所以这个“的”字左边要比右边窄。

  课堂上,我讲给孩子们听,他们对这个故事的喜欢程度超乎我的预料。后来,我将它写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更加完整的“白天兽”的故事,发表于某杂志——这是后话了。

  一个学期之后的某个冬日午后,和几个孩子在操场散步。大朵大朵阳光在草叶间滚动,我们围坐在一起,再次聊起了“白天兽”。

  “白天兽后来会怎么样呢?我们继续编下去吧。”我说。

  有一个男孩子说,白天兽住的云朵屋被一架飞机撞破了,白日梦全都从天上掉了下去,一个都没留下。倒霉的白天兽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就去找黑夜兽来帮忙。黑夜兽住在黑夜森林里,要想去黑夜森林,必须通过一条很小很小长满苔藓的小路……

  我们坐着,静静地听这个孩子说。他两眼放光,讲到激动处便在草地上打一个滚儿,咯咯咯的笑声也随之洒落在草地上。

  如果你知道这个孩子平日是怎样的表现,是怎样的学业水平,就会明白我心里的感动与震动有多么强烈了!

  那一日,我们在白天兽的故事里尽情想象,挥洒欢笑。阳光在我们眼前、身上、掌心,开出了一朵朵明亮的花儿。

  以这只“白天兽”为契机,我开始在教育之路上,为自己搭建一个“童话小屋”的梦想。

  这个“小屋”没有具体形态,也许它就像白天兽的云朵房子,高高飘在我头顶。教育生活常常一地鸡毛,当我以童话的心态,将洒落在各处的“鸡毛”一一拾起,再编织成一个个明亮的故事,装入我的“小屋”时,会觉得每一天的教学日常,都值得期待了!

  可是,当我将时间的镜头拉长拉远再聚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迷茫焦虑的自己。

  那一年,我怀揣一封辞职信,站在盛夏的街头

  那个迷茫焦虑的我,彼时却以一腔孤勇的姿态,怀揣着一封辞职信,站在2017年盛夏的街头。

  “你确定要辞去公办编制吗?多少人想考考不上。”为我办理辞职手续的领导有些痛心,没有立刻盖章签字。

  自宣布辞职,几乎每日都在面对这样的不解和劝说。然而我去意已决,最终还是办好了所有手续。为什么离开?那时,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年轻气盛的我,写过一段话——既是为了回应旁人的关切,也是在给自己一个坚不可摧的理由。我如是说:

  每个人按部就班地走着,安于现状地走着——没有竞争,也没有合作。我突然就想到了闻一多的那一首诗——《死水》。我害怕哪一天,我也变成了那一潭死水。激情淡去,梦想死去,空剩一具外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捧着一个铁饭碗,到点上班,下课便走,躺在一份死工资上盘算着何时结婚何日生娃,然后打牌刷剧网购,不知不觉便两鬓生华,容颜老去。这样的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头。很恐怖!……

  惊恐地发现,我的能力似乎就此到了尽头,没有长进了。我好像触碰到了那层天花板——这个发现更加让人觉得恐怖,我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惧怕当中。真的吗?我的天花板竟然这么低?还有没有可能再往上突破一点?所以,我想走出来看一看,看一看我还有多少可能性!

  这一年,我27岁。那时的我,已经在一所乡镇初中待了四年。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二十几岁都是如此——青春烂漫,激情飞扬,喜欢做梦,又极易陷入情绪中。我就是这样啊!

  在教育现实里碰了几次壁以后,我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于是常常感到抑郁苦闷,而身边又没有朋友可以排解心绪。“就像有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捆绑住,又像有一个罩子,将我头顶的天空盖了个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记得某个夏日夜晚,成群的蚊虫在教师宿舍里嗡嗡作响,我躲进蚊帐,趴在枕头,一边无声饮泣,一边用手机写下了这句话。

  辞职的念头一旦产生便只会越发强烈,最后终于付诸了行动。离开了,我便可以撕下那张“网”了,便可以打碎那个“罩子”了,便可以寻得一方自由天地,于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隔着五年的时光回望过去,你会发现,那个二十几岁的我,确实碰到了一些麻烦,但更麻烦的是,当年的我,其实并未找到最佳的路径来实现自我突围——这也造成了若干年后,类似的经历再度发生。

  时时阳光明媚,常常阴雨绵绵

  从公办学校离开后的那年九月,我入职了一所私立寄宿制小学,接任一个二年级班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由初中而小学,由公办到私立,由乡村到城市,种种变化,只在顷刻之间,然而,要适应这样的变化,却非朝夕之功。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瞧,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新鲜生动,未来的美好是多么触手可及,当下再大的困难,于我而言都不值一提了。

  新的学生、新的同事领导、新的体制环境、新的工作方式……所有的“新”,在我看来,都是一幅幅徐徐展开的图画,只待我去欣赏喟叹!

  那以后,我开启了较过往不大一样的教学生活。除常规教育教学外,还需承担更多其他工作,如高质量地组织各种班级活动,参加数量众多的教研会议,随时预备被推门听课,处理好家校关系——对于寄宿制私立学校来说,后者无疑是相当重要的课题。

  半个多学期下来,我完成了对新环境的适应,接下来的日子,再次开启了我按部就班的教育日常。

  课余,我会读书,会用文字记录课堂、记录学生,会参加各类学习培训。从早到晚,从周日到周五,每一天都是那么满满当当。

  也曾有过满心欢喜的时候,在欢喜心里写下的教育故事,现在读来都满目阳光,就如这一则——

  读苏轼的《喜雨亭记》:“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这是久旱逢甘露。突然想到,若是久雨遇天晴,不知东坡又会如何抒写这番欢喜呢?

  雨,淅淅沥沥地下,看着好像没了尽头,却在昨日突然歇了下来,阴沉了许久的天,大发慈悲地露了一日笑脸,太阳也终于慷慨了一回,让阳光流泻下来,经由云端,流向树杈枝头,土底草间,各种虫鸟的啁啾啼鸣里。

  天晴了,人也跟着晴了,翻开案头一本书,书页也有了阳光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有小草和花和泥土的气息,这味道可不能由我一人独享呀。整日端坐于教室,埋头写字咿咿呀呀读课文的我的那些娃娃们,也得出来,专心专意地闻一闻听一听看一看呀。

  我们,一大四十七小,拢共四十八人,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从教室鱼贯而出,直奔阳光下的草地。坐着,躺着,趴着,跑着,跳着,阳光下,可以没有规整端正,怎么舒展怎么来吧。坐着,书搁置于膝头;躺着,书置于额前;趴着,书放在臂间;跑着,跳着,书里的文字也跟着蹦蹦跳跳。阳光下,春天的阳光下,久雨才逢一日的阳光下,可以放肆一回!

  小女孩小男孩,围坐在花坛,低着头翻动手上的书,眼睛在书上移动,嘴唇跟着在蠕动。瞧着瞧着,不禁心下一动,咦,这不就是一朵大大的花儿吗?这个春天,由于这每日不断的雨,我没有见着花的影子,为此遗憾愤恨了许久,今日竟然被我见着了,还是一朵这么生动的大自然开不出来的花,真好!

  写下这则故事,是2019年的春天。此时距我在这所学校任教已有两年。此刻,当我以文字为帚,扫开时间的迷雾,直面当年的自己时,发现我遇到的那个“麻烦”其实一直没有解决——2017年夏天,它跟随着我递交出那封辞职信,又随我进入新的学校,隐身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随时等待时机亮出獠牙,将我“啮咬”。

  正因如此,换了环境的我,虽时而可遇阳光明媚,却难免阴雨绵绵——你瞧,所执教的班级,在各项竞争中,表现总是不如人意;精心准备的公开课,却被指出很多设计上的缺陷……种种失败,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再次陷入了迷茫困顿当中。

  如果你有很多想法,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专业能力,你将会如我一般,麻烦缠身而不自知。

  细想想,那些年,确实读了不少书,却鲜少知性阅读,一直停留在魏智渊老师所说的“浪漫期”;那些年,我写了不少文章,然而文字背后缺乏理论支撑,也没有就一个问题进行持续的深入的思考探究;再思及课堂,顿感汗颜,从二年级教到四年级,这么多堂课,有多少转化成了我持久的教学动力系统呢?

  有前辈曾告诫于我,作为教师,有情怀固然好,然而必须要有专业能力作为加持!

  举一首诗照亮自己

  兜兜转转间,我再度回到公办学校。纵然如此,我对之前所做的所有决定都没有丝毫后悔。毕竟,每一段经历,不论结果如何,最终都会成为生命里重要的构成部分,再者,如若没有这一番“出走”,怎能收获对自我更透彻的了解呢?

  曾读金子美玲的诗,《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哪怕一片叶子/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灌木丛中的小草啊/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哪怕烧焦了翅膀/也要飞向灯火闪烁的方向/夜里的飞虫啊/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住在都会的孩子们啊。”

  于是,我像举一朵花一般,高高举起了这首诗,让它照亮自己。我开始从情绪泥淖里面走出来,不再让自己轻易滑落进去。心境一旦透亮,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我继续读书,可是,此时的读书已经逐渐系统化了。教一年级之时,为了在班上开展绘本阅读,我有意识地读了绘本教学方面的书籍,如《绘本之力》《我的图画书论》《绘本有什么了不起》《绘本赏析与创意教学》等,此外,还读了《如何设计阅读单》《说来听听 儿童、阅读与讨论》等书籍,这一次主题阅读,让我对绘本以及绘本教学有了全新的认识。

  绘本之外,出于自身对儿童诗歌的喜爱,我将童诗也引进了课堂,开始探索起我的主题童诗读写课程。为此,我又阅读了相关书籍,如诗人树才的《给孩子的12堂诗歌课》、蓝蓝老师的《给孩子的100堂诗歌课》、儿童文学理论书籍《我想象》等,优秀儿童诗人的作品,如金子美玲、希尔弗斯特、金波、李少白等,也是我经常阅读的内容。

  主题式阅读之下,是主题式实践和主题式写作。以童诗教学为例,一年半中,我执教了三十几堂主题童诗课,每次课后都有文字记录和反思。有了这样的读、写、做,我收获了教育幸福,孩子们的读写能力也得到了生长。

  读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中年老师对学生最大的爱是专业敬业……一个学生对老师最大的感恩是不辜负她的栽培。”确实如此!

  足下,是坚实的大地,头顶,是一座“童话小屋”,就这样一步一脚印地行走着,我会越走越长远,走出属于我的春暖花开吧!

  那个逐渐清晰的“我”

  从一只“白天兽”出发,我回溯了十年从教生涯。用文字串起时光里的记忆,我看到了一个怎样的“我”呢?她经历过迷茫失败,曾自卑气馁,欠缺自我认知,然而,她也浪漫天真,富于想象,热爱值得热爱的一切……这些都是我,好的不好的,都构成了一个真实的、完整的我。

  我再次捧起《教学勇气》:“当寻找我的自身认同和完整时,我找到的并不都是令人自豪的、光彩的东西。当我回想起相遇于那些形成和揭示我的个性的事物的时刻,才知道发现自我有时是让人尴尬的——但是它们也是真实的。当我承认在我的内心起作用的那些力量……无论在尴尬中要付出什么,我都会更好地认识自己,从而成为更好的教师。”

  读着读着,我似乎看到了文字背后,那个逐渐清晰的“我”。

  (作者单位:湖南长沙市周南梅溪湖小学)

责任编辑: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