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作文”的悲剧折射出的教育困局

  最近,关于五年级小女孩缪缪(化名)跳楼的事件在网络上持续发酵,大家从不同角度来讨论这件事中当事人的是是非非,也由此延伸到对人性、教育、作文教学等各个方面的思考和言说。的确,每一个看似孤立的事件,都会折射出很多社会问题。从不同角度进行反思,是社会人应该担当的责任。

  在为一个曾经鲜活的小生命匆匆凋零感到惋惜和痛心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这件事中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老师对学生作文修改的不依不饶、对“正能量”的过度反应,而学生在作文中表达的观点,却是克隆自网络……这些吊诡的剧情,即使不是以幼小生命凋零的悲剧收场,本身也是悲剧。

  这是教育的悲剧,是社会加之于教育必然造成的悲剧。无论是在家庭里,还是在学校里,成人口口声声高喊着“为了儿童”,实际上大都不曾真正驻足去看见真实的儿童,都在不知不觉中以儿童的“导师”自居,都陶醉在自以为是的对儿童的教导、呵护和培育中,竟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对儿童的“控制”和“约束”,甚至是对儿童心灵的戕害。

  2018年,笔者在《江苏教育·班主任》杂志写了一年以童年研究为主题的专栏。受自己所阅读书籍和实践体验的影响,在思考童年问题时,我更聚焦于儿童自我实现的困境和艰难。毕竟,成人在屏蔽现实的诗意言说中,常常会夸张式地赞美童年的自由和美好,而全然忘记了自己真实的童年成长经历——时不时就会降临的恐惧、挣扎、无助、茫然,这些和快乐、幸福、安全、坚定总是交替出现在日常中,有时根本分不清哪一种体验更真切,更强烈。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成人尚且如此,儿童在身体和思想受到的控制尤甚。

  在小学课本上,有这样几篇文章,很真实地反映了儿童的无奈和无助。泰戈尔的《花的学校》中有这样的句子:“他们关了门做功课。吐过他们想在放学以前出来游戏,他们的老师是要罚他们站墙角的。”叶至善的《一只窝囊的大老虎》中的“我”,长大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不会豁虎跳就不能扮老虎呢?为什么没豁虎跳就会惹起哄堂大笑呢?”“我”当时的老师“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老师”,尚且在小伙伴的不满中感到沮丧。茅盾的《乡下人家》中,有这样的语句:“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

  贾平凹在《天上的星星》中描写了两个小孩的一段对话:

  我们都不知道这月亮是怎么了,却发现星星少了许多,留下的也淡了许多。这使我们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妹妹慌慌地说。

  “月亮出来了。”我说。

  “月亮出来了为什么星星就少了呢?”

  我们闷闷不得其解。坐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这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属于月亮的,它之所以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一定是生气,嫌星星们不安分,在吓唬它们哩。

  “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妹妹说。

  我们都没有了话说。我们深深懂得大人的威严,又深深可怜起星星了:月亮不在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有精光灵气;月亮出现了,它们就变得这般猥琐了。

  这些都在告诉我们,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中,儿童体验的一个关键词就是“被控制”。当然,“控制”并非都会带来负面的情绪体验,甚至在儿童成长中,某些“控制”是必然要经历并内化为促进自我实现的秩序的。关键在于,成人,尤其是教育者,基于童年经验和同理心对儿童面临的“控制”有清晰的认识,一定是理解儿童、尊重儿童的基础。

  成人尚且不断追求“免于恐惧的权利”,儿童更需要体验得到的“安全感”。人与人相处时,一方没有了安全感,所谓的美好和和谐就成了奢望。家庭里,孩子在大人面前没有安全感,孩子就不会拥有自信和幸福;在教室里,学生没有了安全感,学生就不会拥有自信和快乐。一个长期情绪受到压抑的儿童,不可能自信阳光,不可能富有创造力和探索精神。他们要么表现得叛逆但内心无所适从,要么心灵委顿被动地安于现实,要么……成人社会亦然。让儿童拥有安全感,这是最起码的教育伦理。

  有些人常常喜欢当作口号来喊的“挫折教育”,基本上是希望看到这样一种美好的景象:只要告诉儿童,人生必然要经历挫折遭受打击遭遇不公,但只要你够坚强,你就会成为“打不死的小强”。这不是挫折教育。真正的挫折教育首先要让儿童体验到心灵的安全感,要让儿童看到战胜不公和困难的榜样,感受到站在正义、勇敢、冒险这一边的自豪,这样他们才会坚定地追求积极向上的自我实现,不畏挫折,不屈权威,不断突破。

  儿童来到学校,成为学生,他们无时无刻不身处“控制”之中,他们在“控制”中也会积极地、不懈地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的实现,追求更多的可能性。

  但是,学校教育,很多时候,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做“折翅”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讲,这不仅仅是教育目标的问题,也是教育伦理的问题。

  比如,我们的作文教育。前几天,一个年轻老师认认真真地问我:“李老师,学生每次写作文,我总发现他们不懂得立意,不知道在结尾进行思想提升,这该怎么办呢?”

  我反问年轻老师:“你希望他们的作文要立什么样的意呢?结尾提升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在作文中表达‘正能量’了,结尾升华一下,得分也会高一些啊。不然的话,就算他的作文写得再怎么有意思,考试阅卷时老师也不会给高分的。”年轻老师如是说。

  我懂了,我悲哀地懂了——“正能量”的价值,就在于得到更高的分数上。

  现实不就是如此吗?

  老师们选择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当然是上级能给更高的“分数”,这“分数”最根本的功用,就是给老师带来更可靠的“安全感”。往往,老师们为了这些分数和安全感,不得不忽视学生的体验和利益。——这是老师的错吗?是,也不是。毕竟,老师仅仅是老师而已。

  “乖”学生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环境,猜测老师的意图,老老实实地为分数奋斗,在作文时按照得分秘诀编造故事,言不由衷地抒情和“输送正能量”。

  怕作文,恨作文,理所当然!根本上,学生怕的不是作文本身,而是加之于作文上的“紧箍咒”。

  到底是谁在执着地追求作文表达中的“正能量”呢?这根指挥棒是无形的,却又是那么孔武有力,让无数的语文教师不假思索地忠实于它,听命于它。

  可是,我们的课程标准里对小学生的表达有这样的要求吗?

  没有。翻遍2011版《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第一学段到第四学段的作文“目标与内容”,没有一条提出要表现出“正能量”或与之意思相近的表述,倒是一直在强调作文是“为了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要有真情实感”。

  白纸黑字的“标准”视而不见,却执着于高大虚幻的“正能量”,真是一件极其吊诡的事情。

  然后,就有了许许多多更吊诡的事情。为了能表现出“正能量”,学生就到网上去“百度”“伟光正”的观点,运用到自己的作文中,没想到的是,却遭遇了老师的当头棒喝——这是“负能量”!学生摘录百度上挂的帖子“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我们的话语系统里,“虚情假意”“伪善”都是公认的贬义词,戳破“虚情假意”“伪善”的蒙蔽,这分明应该归为“正能量”的了,为什么有老师会觉得是“负能量”呢?或许是担心学生这样的言论显得不够循规蹈矩?……

  有这样“良苦用心”的,何止是某一个老师呢?

  再往深里追究,若很多教师在作文教学中,不是执着于“立意”的高大上,而是鼓励“童言无忌”,鼓励学生写心里的真实想法,尊重和保护学生的感受,让学生拥有表达的安全感,会有许多学生去“百度”吗?

  我的一个学生在班级故事中这样写道:

  “放假啦!”随着一声放假啦,我就开启了两个月的暑假生活:游山玩水、饱览山河、大吃大喝、浪迹天涯,那是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可是,又随着一声“开学了”,我们在暑假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没了。

  我坐在窗前,想着接下来我在学校里要做的事:手不释卷、勤学苦练,最重要的还是要见到那讨人厌的飞刀老师——说到飞刀老师,我倒要好好说一说他了。他有一双不怎么大的眼睛,一个不怎么大的鼻子,还有一个“鸡嘴形”的嘴巴,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笑起来的样子。他一笑,就跟放了鬼片似的:大门牙暴露在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太惊悚了。不光是他的长相,就连他上课我都讨厌。有好几次,我不想回答问题他还非得让我回答那个问题。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讨厌他。

  …………

  那个被“痛扁”的“飞刀老师”是谁呢?就是笔者。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学生——你瞧我这样的老师多没师道尊严——她就是这样率性地表达着,她不需要去“百度”,不屑于去迎合。她在故事里讨厌我,在教室里却喜欢粘着我,有时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见闻和看法,有时冷不丁地“批斗”我两句,逗得大家开心欢笑。

  我把她写的故事读给同学们听,毫不吝啬地给她点赞,还把这篇文章选编进了我的一本书里。

  同样是这个班的一个学生,被喊去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被问到对家乡的看法时,她先夸了高高的楼房宽阔的马路,然后说有一点不好,就是空气环境太差了。记者马上紧张起来,连连摆手:“这个不说,这个不说,就说好的。”小女生一嘟嘴:“真话不让说,干嘛采访我!”说完就转身走人了。

  这位记者的思维,到底说明了什么?记者尚且如此,教育又岂能独善其身?

  这位记者一定是执着于“正能量”的,在这样的记者眼里,这两个学生一定都缺少“正能量”。可在我的眼里,她们做的、说的,满满都是正能量。她们爱读书,她们思想活跃,她们还成绩优异。从她们身上,我看到的是希望,不是因为成绩优异,而是她们敢于、善于用自己的大脑思考、判断。

  语文教育找不到方向,就像学做人找不到方向一样。社会、老师对儿童作文的态度,从根本上说,是对人之为人和做人的态度,也是对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的回答。

  我和你,可能都做得不够好,但我们要常常警醒自己,那些拿起笔来说话的,是儿童,是我们共同寄予希望的明天和未来。

  老师手中的红笔,流出来的应该是一丝丝的温暖,写下的应该是一句句的叮咛,千万不能编织烧红了的栅栏,不能划出一道道流血的伤痕。

  的确,我们身处教育困局中,而社会发展一定是寄予儿童教育的,破解教育困局,任重而道远。那就让我们,以负责任的态度,从我做起,重新审视和反思我们正在经历和创造着的儿童教育吧。

  当然,这不仅仅是教师的责任和义务,而是全社会的责任和义务。

  (作者单位:北京亦庄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黄佳锐